口述人简介:
刘书丰
女
年4月生
河南省镇平县安子营镇王河村人
唱了一辈子农村曲剧
年入驻安子营镇福利院
文/普玄
真不该跟强暴我的人成了婚
十三岁的时候,我妈就教我织布纺花。十六岁那年,跟着邻村的二麻子唱高台曲子。二麻子是周边响当当的老艺人。可能是我生来就是唱戏的这块料子吧,不到三个月,我就能独立表演了。
第二年,跟随侯集街长营村宣传队组织外出搭台演出,那是一个夏天,下午四点多,我已经穿好戏厢,画好妆,在后台等候开戏。
我们小剧团的负责人名叫冯全胜,快四十岁了,平时我管他叫叔,对他也很尊重。这时,他拿着一块西瓜,走过来跟我说;“丰啊,距离开戏还得一会儿,先吃一块西瓜吧,解解热。”当时我从后台看到黑压压的群众在台下坐满了,就等着一场大戏开始。
在幕布后面,他过来拉住我的手,给我说:“丰,我肚子现在疼得要命,要不你帮我揉揉吧。”还能没等我开口,他就一把手伸过来,堵住我的嘴,不容我反抗,另一把手扒开我的戏厢,撕开我的内裤,顺势把我弄翻在地上,三下五去二,把我给强暴了。
我想大声叫,可是,他的大手掌捂住我的嘴,摁住我的手,让我动弹不得,口中还不停地唠叨:“你个小贱人,我让你今天就是我的人,以后别问我叫叔了,直接问我叫男人。”
俺是个弱女子啊,能怎么办?
这时候,我面前有两条路,要么举报,要么默认。
我哪敢作声啊,在那个年代,你们知道的,名声不能坏啊!唉,咱就是太软弱了!
天呐,台上就一块幕布啊,幕前是观众,幕后就是他在干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儿。
我双眼发红,含着泪,慌慌张张整理好衣服。这时,锣鼓响起,四十八拍前奏的垫场音乐响过,作为演员,容不得一丝犹豫,必须隆重出场。
那出戏演的是《秦香莲》。我抹着眼泪,极不情愿地拖着长裙,扭着碎步到舞台上。当唱到“秦香莲珠泪淋漓,世美夫汝可知机”这段戏的时候,我在台上泣不成声,一下子失控跪倒在舞台上。台下观众不知咋回事,只是一个劲儿鼓掌,有谁知道,那是我的心在撕裂地哭啊!
回到后台,老冯看我没有声张,死皮赖脸地递给我一条毛巾,说:“擦擦吧,别哭了,哭有啥用。”软弱的我,看都没敢看他一眼,接过了递过来的毛巾。
当天晚上,演出剧目仍是古装戏《青云庵》。这出戏是一场哭戏。我出演的是苦命的李凤英。其中有一场戏的大致意思是:“恶人村里保长抓不到我戏中的哥哥李长林,残忍地一脚踢死我的母亲,并借口俺家欠庵中田租,将我强押进庵中为尼。”这哪是戏文,简直就是我的遭遇啊。
整台戏演下来,我记不清在台上是怎么演的。哭声、笑声、喝彩声响彻一片,泪水、汗水湿透了戏厢,也湿透了我的心。
那两场演出,老冯给我记的满分十分。
当晚,我躺在草席上,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,哭了一夜。
因为第二天还要照常演出,我就自己劝自己,事情已经这样,生米做成熟饭了,不行的话,就做他的女人吧。可是,他比我整整大二十岁啊,他是我的堂叔啊!
回到家,不敢跟爹妈说,也不敢与其他人商量。在那个年代,强奸犯绝对要住大牢的。但是,倘若让人知道我被强奸,并且是被叔辈强奸,我们一家子在村里几辈子是不会抬起头来的。
之后演出中,老冯胆子更大了,一而再,再而三地让我从他。我不懂事啊,性格软弱的我每次都顺从了他。后来,整个团里的人都知道了,风言风语很多。当然,消息也很快传到我家里,我妈倒没有说啥,只是跟着我一起流泪。我爹他也是一个大男人啊,实在是抹不开面子,连声说:“看看这算啥体统啊,不分叔侄辈分,造的哪门子孽啊!”狠狠地打了我几巴掌,躲在屋子一旁,一个劲地抽闷烟袋。
老冯倒也算厚道,之后托人带着粮食和布匹到我家提亲,没想到,我爹一把将彩礼扔到门外,指着来人说:“我家没这个不孝的女儿,你们回去吧!”
老冯看事情不成,又亲自找到我爹,两个人在一起一句话没说,我爹只是一个劲地摇头,一行老泪不停地往下流。
后来,爹妈选了一个吉日,把我给打发出门。出嫁那天,没有嫁妆,更没有设宴。我娘心软,悄悄给我一个小红包袱,塞几件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,送我到村口。
我的那个出嫁啊,是哭了一路才走到老冯家。
后来跟老冯生活了十四年,生了两个儿子,一直到他得肺结核去世。
这两个男人又是欺负我
第二个男人名叫程道有。年龄比我大两岁,是我在邓县(现邓州市)演出时认识的。
我当时已经三十七岁,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娃儿四处演出。那时,国家下发禁令,所有的古装戏都不让演,烧戏厢,废“四旧”,开始演唱样板戏,像《红灯记》《沙家浜》《白毛女》,我们都唱。
在邓县夏集镇老关岭村演出那晚,黄澄澄的柿子挂了一树,可好看了。舞台就在那个老鸹柿子树旁搭着。演出的剧目是《白毛女》。我演的角色是喜儿。
程道有当时是老关岭大队的队长。
他说,我那天在舞台上扮演的喜儿,简直就是把喜儿演活了,他的媳妇早些年服毒去世,他说他第一眼看到我就看中了。
演出结束的当晚,程道有到后台找到我,趁着四周没人,捧着我的脸,说:“丰,做我的媳妇吧!”我不同意。我说:“我一个妇道人家,两个娃儿是累赘,你还是另娶她人吧!”
他根本听不进去,说:“这场戏演出后,就不要走了,跟着我,不会让你娘们受罪的。”
天真的我,相信了他的鬼话,跟着他走了。
第二年,我与老程的儿子出生了,取名印娃儿。老程这个人脾气极坏。如果哪一件事不顺他心了,不合他意了,小则破口怒骂,大则拳打脚踢。
一次从邻庄演出回来,刚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,他就黑桑着脸指着我,破口大骂:“你这个贱人,为啥浪到这个时候才回来,你不是在戏台上会浪吗,干脆找个野男人给人家过日子算了,回来翻球呢!”
说着,就一把拽住我的双腿,从村头一直拖到家门口。他一边哭着、骂着,哭声惊动了很多群众出门看热闹。老程还恶狠狠地说:“管你们一家老小吃喝,还不如喂个狗,养个狗还知道看门,养活你们有个球用。”
听到这样的话,已经是家常便饭。但这次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,一气之下,丢下两岁的印娃儿,娘三个哭着从邓县回到了镇平王河老家。
改革开放以后,古装戏又开始恢复演唱。像《陈三两爬堂》《安安送米》《桃花庵》《对花庭》《王宝钏住寒窑》这些剧目,再次被搬上舞台。
那个时候我,在舞台上演啥像啥。尤其是唱哭戏,可以说是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,人们就送我个“艺名”:拽烂车。不是给你吹牛,那时候我站在舞台上,哪来的扩音器,二里地外的人都能听见我唱。人们都说,我那个嗓子啊,是瓷实实、脆嘣嘣、沙棱棱。
在我们草台班子里,有一个唱“黑头”的,名叫孟昭阳。家是廖赵庄的,与我们村子相差十来里地,比我大8岁。舞台上他唱“黑头”,我演小姐,配合得还算默契。
就在这个时候,十五岁的二儿子突然患上了跟他爹一样的肺结核,跑了很多地方看,都没治好,不到三个月就死了。
孟昭阳这个人,相当抠门。每次回王河老家,孟昭阳都要给我搜身,一个线头都不允许我带走。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,在剧团里,孟昭阳他不安分。刚开始,他背着我,与剧团里一些女戏子拉拉扯扯,挤眉弄眼。后来发展到当着我的面,跟一些女人搂搂抱抱。甚至在演出的期间,趁我熟睡不备,偷偷钻到别的女人的被窝。钻被窝的事儿,被我当面抓到不止三两次。
后来我就想,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是拼凑的。既然这样,还不如各走各的,在一起生活也没个啥意思。一气之下,撇下年幼的小闺女,再一次回到王河老家。
没想到儿子也会看不起我
回到家的第二年,我就张罗着给儿子说媳妇。
儿媳妇是邻庄的姑娘,离过婚,结过扎,不能生孩子。自从进入我家门的那天起,她就看我不顺眼,骂我是“贱戏子”“烂破鞋”“骚女人”。
本来这些年跟儿子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少,母子之间的感情也很淡薄,加上儿子听他媳妇吹“枕头风”,慢慢地变了,从对我不理不睬,变为恶眼相看,发展到后来对我大打出手。在他们小两口的眼里,我就是他们的“眼中钉”。
我家的房子是主房三间,偏屋两间,一个过道。就因为我是个戏子,丢他们的人,所有的房屋都不让我住,儿子故意在偏房的山墙上搭了一间草棚,让我住在草棚里。春秋夏季还好受,一到冬天,嗤棱棱的西北风刮进棚子里,那个冷啊,根本就挡不住风寒,躺在被窝里,一夜都暖不热。
为这事,一个人躲在屋里伤心流泪。心想,我这个老太太的命咋就这么苦呢?在舞台上风光大半辈子,啥大小姐角色都演过,啥荣华富贵在戏中都享受过,谁知道到头来落到了这个地步?
平时,他们小两口想骂我就骂我,想怎么骂就怎么骂,我也不敢吱声,更不敢还口。那是一个冬天,我照例在厨房做晚饭。饭做好后,我不敢早吃,一个人躲在草棚里,看着他们吃完,我才敢进厨房吃一些剩菜剩饭。
这时,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——
先是儿媳妇在厨房里破口辱骂,还以为是他们小两口生气了。还没等我缓过神来,儿媳妇一个箭步跨进我住的草棚,一把抓住我的衣服往外扯,说:“你这个老不死的,你自己看看,你亲自喝一嘴尝尝,这是叫饭吗?简直就是想毒死我们!”顺势将一碗热腾腾的稀饭泼在我的脸上。
儿子反倒指着我的脸说:“你还不赶快去死,赖在这里干啥!你就是一个丧门星,给我们两个毒死了,你就安生了,是不是?”
烫嘴的稀饭顺着我的脸上往下流,弄脏了我的衣服,也弄疼了我的心。没脸没面的我,一边哭着,一边爬着,进到了草棚。
后来才明白,是儿媳妇为了暗地陷害我,故意将一块肥皂放到锅里,才有了这一出。
这一夜,我思前想后,家里的这个火坑我实在是不能继续待下去了。第二天天不亮,我就去廖赵庄找孟昭阳。心想,如果孟昭阳还能接纳我的话,我就住下不走了。但是,万万没想到的是,刚一进他们村,却让我两眼犯傻,正好遇上一支送葬的队伍,孟昭阳已于前几天患急病过世了。
实在没有办法的我,沿廖赵庄的村头,往湖北老河口的方向走,一路挨门乞讨要饭,这一走,竟然是十八年。十八年间,老河口的大街小巷,都串过,集市、庙会,也都去过。反正也没家了,从来也没想到要回家。但是有一次,不料在路边遇到了坏人,将我辛苦挣来的八百多块钱偷走了。我抱头痛哭啊,你知道吗,那可是我的血汗钱啊!没有办法,在腰里没有一分钱的情况下,又是一路要饭,回到了河南老家。
万万没想到的是,刚到家,迎头就是一个炸雷。大儿子患上严重的脑积水,积劳成疾,已经于前一年撒手人寰,儿子死后,儿媳妇带上抱养的女儿远嫁他乡。
站在门前,望着长满荒草的房屋和门框上结满的蜘蛛网,我的那个眼泪啊,是长流不止。这还叫家吗?这是我的家吗?我的家到底它在哪里呀?
今年我已经八十三岁,因为长时间的流浪,到如今连一个户口也没有,还是镇福利院的领导们开恩,四处取证,将我安排在这里,还给我办理了身份证,按照集中供养五保户来对待。一年四季不愁吃不愁喝,每个月还能发三十块零花钱。夏天、冬天都免费给俺做衣裳。五月端阳、八月十五等节日,发月饼,冰糖,鸡蛋;春节还有过年的新衣裳,瓜子、烟、酒、糖啥都发。平时有个大小病,福利医院,去看病。即使多年后死了,福利院马院长说,像我这种没有亲人的孤寡老人,寿衣、棺材都不用操心,火化费更不用操心。不过,如果家里有亲属的孤寡老人死后,福利院只管一身寿衣,其他费用,由亲属来解决。人死了以后,丧葬产生的费用,从本人承包的责任田中扣除,直到扣完为止。
住在福利院这六七年,有时院长与其他老人们拉拉弦子,我也亮亮嗓子,唱几出传统段子,给自己开心一下。你不要看我唱起戏来那么开心,那是唱戏的艺术。生活的艺术,我只能给自己打零分。
唉,我这一辈子,吃亏就吃在我像个软柿子,太弱了!戏里戏外全是泪啊!
本文摘自《五十四种孤单:中国孤宿人群口述实录》普玄/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/-4,该书入选华文好书4月榜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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